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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22日

愛因斯坦如何看宗教與科學

2017年1月13日,一個下雨且寒冷的晚上,在中文大學逸夫書院的大講堂,擠滿了六百多人,不少人還要坐在地上和通道上,這卻不是甚麼歌星或明星的表演,而是四位「書生」就著一些老掉牙的課題──宗教與科學──作出理性的討論,這實在有點叫人驚奇。筆者實在感到榮幸,有機會與另外三位學者──劉創馥教授、王偉雄教授、陳文豪博士──進行這場對談會。對談會由「思托邦沙龍」主辦,周保松教授主持,而周教授強調這是一場討論,而不是辯論。我很珍惜對話的機會,這篇文章只是延續對話的精神,進一步澄清一些問題。


當天我發言時,提到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1955)對待宗教與科學的態度,我也強調愛因斯坦並非基督徒,也清楚表示他反對人格神(personal god) ,然而指出他並不提倡科學與宗教的對立,甚至似乎認為兩者有互補之處(主要在功能方面)。之後是劉創馥博士發言,他認為愛因斯坦所說的宗教基本上只是一種比喻,是指對自然定律的敬畏,與我們一般理解的宗教完全不同。因著當天時間緊逼,我未能回應這點,我希望透過文字進一步探索這課題,我其實不肯定我和劉創馥博士的真正分歧有多大,所以此文的主要目的不是要反駁誰,而是澄清一個重要課題,為大眾的討論提供更多資料。[1]


科學研究與宇宙宗教感

雖然愛因斯坦對有組織宗教持負面態度,他並不全然拒絕宗教,甚或他在1930年前後回歸一種個人化的宗教感。他似乎相信宗教與科學各自有互補的角色,如他的名言:「宗教缺少了科學是盲目的,而科學缺少了宗教是跛腳的。」(Religion without science is blind. Science without religion is lame.)對他而言,宗教的本質是一種宇宙宗教感(cosmic religious feeling):「個體感覺到人類的欲望和目標都是虛無,而在自然界和思想世界所揭示的秩序卻是精微和奇妙。他把自己的個體存在看作牢獄,而希冀把宇宙當作一個有意義的整體來經驗(to experience the universe as a single significant whole)。」(Einstein 1949, p. 26)這與自然神秘主義(nature mysticism)相當相似。有趣的是,愛因斯坦認為這種宇宙宗教感能與科學經驗有正面的互動。一方面,科學能產生這種感覺,事實上他認為「藝術和科學的最重要功能就是喚醒這種感覺,而且在那些能有這種感受的人當中維持它的活力。」(Einstein 1949, p. 27)

再者,「宇宙宗教感對科學研究而言是最強大和高貴的激勵。只有當我們能覺察到作理論科學的先驅研究不單要求巨大的努力,更至為重要的是它也要求巨大的獻身精神,我們才能把握這些遠離日常生活現實的工作所能產生的強烈情感。想想克卜勒(Kepler)和牛頓──他們對宇宙的理性(rationality of the universe)擁有如何深刻的信念,他們如何渴望理解這種理性,但這理性只不過是在微弱地反映這世界所揭示的心靈(the mind revealed in this world)。他們必須擁有這些情感,不然就不能孤獨地多年努力不懈解拆天體物理學的原則!…只有當一個人曾把人生獻身於類似目的,他才能生動地理解是甚麼啟發這些人,並給他們力量在面對無數失敗之時仍堅持他們的目標──是宇宙宗教感給人這種力量」。(Einstein 1949, p. 28)

刻卜勒與牛頓的成就深深地打動愛因斯坦,而他能充分理解他們,因為他們都有共同目的,而且擁有相同的宇宙宗教感。今天我們把他們的成就視為理所當然,然而愛因斯坦正確地指出牛頓的發現仿如神蹟,因為「要找出宇宙中運作的力量」其實是非常非常困難的:「假若一個心靈不如牛頓那樣勇敢,這問題必然令他感到絕望───只要想想宇宙的眾多物體互相作用的效應似乎是無窮無盡地多元化的。」(Einstein 1993, pp. 78-79)那為何最後他們能成功呢?一個原因就是他們對宇宙的秩序有充分信心,與及他們認為發現這種秩序的價值是非常高,而這兩點都是建基於他們的宗教信仰。因此,他們才有動力進行這麼困難的研究,並堅持到底。愛因斯坦對現代科學先驅的評語也被最近的歷史研究所印證,當歷史學家重新研究現代科學的起源時,就發現「科學革命從一開始就帶來科學與宗教的垂死戰鬥」的說法,其實是一個神話。在這裡愛因斯坦也是談及他自己的科學體驗,他的動力也是去了解上帝的心靈(the mind of God),他如此告訴布伯(Buber):「我們所追求的只是追隨祂去劃祂的線…我想知道上帝如何創造這世界…我想認識祂的思想,其餘的都是細節。」(引自Clark 1973, p. 33.)

我也想強調愛因斯坦的重點在於宇宙的理性秩序的統一性(reflection of the mind revealed in this world),而不是某種形而上的同一性(metaphysical unity),所以愛因斯坦並非一元論者(monist)。下面的引句也顯示科學家狂喜的原因是在宇宙中彰顯的超越智慧:「在那些較深刻的科學心靈中,我們難以找到一個是沒有他自己獨特的宗教感的。… 他的宗教感採取的形式就是面對自然定律的和諧時感到一種狂喜式驚訝,自然定律的和諧所揭示的智慧是如此超越」!(Einstein 1949, p. 28)(His religious feeling takes the form of a rapturous amazement at the harmony of natural law, which reveals an intelligence of such superiority.)


人格神抑或非人格神?

愛因斯坦很喜歡把「上帝」掛在嘴邊,但學者們在辯論他口中的「上帝」究竟是甚麼意思?一方面,對愛因斯坦而言,「上帝」必然是宇宙的統一性秩序和其數學簡潔性的基礎,一個自然的解釋就是一個有無邊智慧的心靈。事實上愛因斯坦有時談到「我們對待化身於存在之內的理性的偉大,要持一種謙卑的態度。」(Einstein 1950, pp. 32-33) (humble attitude of mind towards the grandeur of reason incarnate in existence.) 理性和智慧能脫離心靈存在嗎?

另一方面,愛因斯坦勸告宗教「放棄人格神(personal God) 的教義」,並提倡「要從個人盼望和欲望的捆綁中解放出來」。(參Goldman 1997, p. 4) 然而,當我們仔細考察他的批評時,他主要所抗拒的是上帝在自然界的干預,與及建基於恐懼與迷信的宗教。事實上他否認自己是無神論者,他甚至批評弗洛伊德對宗教的攻擊,因為他認為相信人格神最少會比無神論好一點。(Goldman 1997, p. 5) 事實上我們見到愛因斯坦在文中清楚提到智慧、理性和心靈,或許我們不需用「人格神」的範疇,但愛因斯坦似乎是相信宇宙背後存在一個超越、有巨大智慧和理性的心靈──這與一般人理解的「人格神」不無重疊之處。最少可說,愛因斯坦所相信的「上帝」也不是全然非人格化的(wholly impersonal) 。


宇宙的可理解性

當愛因斯坦反思整體科學的存在時,也感到非常奇妙。雖然愛因斯坦很反對神蹟(指違反自然秩序的事件),但當他談及世界的可理解性(the intelligibility of the world) 時,也用上「神蹟」的概念(這不是指違反自然秩序的事件):「世界的可理解性」是難以理解的!(The comprehensibility of the world was itself incomprehensible.)愛因斯坦在1951年1月1日寫信給朋友Solovine時提及這點(Einstein 1956, p. 102) ,Solovine回信愛因斯坦時訴諸Mach的思想,這又引來愛因斯坦在1952年3月30日的回答:「我把世界的可理解性視作…神蹟或永恆的奧秘,你感到驚訝。然而我們可以肯定,從先驗角度看,我們應該預期世界是混亂的,是不可能用任何方法被思想把握的…隨著知識的發展,這個『神蹟』變得愈來愈明顯… 這裡就是無神論者的弱點… 有趣的是,我們能辨認這『神蹟』的存在,卻沒有任何合法的途徑再前行一步,我們只能接受情況就是如此。我要明白地提到最後這點,為的是避免你認為,我因著年老變得軟弱,所以墮入神職人員手中。」(Einstein 1956, p. 115).

雖然愛因斯坦直覺感到這問題顯示了無神論的「弱點」,但他並不想推論出甚麼宗教性的結論。然而,只有在一個自然主義世界觀中,世界的可理解性才是難以理解的「神蹟」。因為假若有神論是真的,那我們是可預期這情況的──一個理性的上帝所創造的世界當然會擁有理性秩序,而照著上帝形象被造的人類也自然擁有理性的能力,兩種理性既來自同一源頭,有一定程度的吻合也是可預期的。事實上,這正是愛因斯坦所提到的科學先驅對宇宙的合理性的深刻信念,而這確實也來自他們對上帝與創造論的信仰。

愛因斯坦並不認為科學發現是一種機械化過程(Einstein 1949, p. 36) ,他本身是一個科學天才,正是因為他能把尖銳的理智分析、敏銳的直覺和豐富的想像力共冶一爐,而這種能力是罕見的。指導他的發現的,很多時是一些美感的考慮,如自然界不可改變、絕對的幾何性美麗。他的狹義和廣義相對論的起點「並非實證主義者對與實驗資料吻不吻合的執著,而是有一種燃燒的渴望去保障自然界的美麗,和反映這美麗的定律。」(Jaki 1978, p. 188)

對愛因斯坦而言,「有關宇宙的真正科學知識並非感官的證據,而是超越感官的宇宙性跳躍,而這種宇宙性跳躍的可靠性使愛因斯坦的心靈充滿著最大的奇妙感。」 (Jaki 1978, p. 192) 他的成就也顯示人類心靈的奇妙創造性,科學理論的建構需要美感因素(如對稱性)、哲學洞見與經驗數據的結合,這也顯示人類經驗的豐富和內在融貫性。


愛因斯坦的宗教經驗

毫無疑問,愛因斯坦曾有某類型的宗教經驗,主要是一種自然神秘主義(卻不是一元論那種)、設計的經驗等。「我們最美麗的經驗就是奧秘的經驗,這是在真正藝術和真正科學的搖籃中最基礎的情感,那些不認識這種情感的人,那些不能再感到奇妙和驚訝的人,雖生猶死,又如熄滅的蠟燭。這就是奧秘的經驗(the experience of mystery)…  對某種我們不能參透的存有的知識,對最深刻的理性與及最輝煌美麗彰顯的知識──…就著這意義,也只是就著這意義,我是有深刻宗教情懷的人(I am a deeply religious man)」。(Einstein 1949, p. 5)

當愛因斯坦透過他的感官經驗和科學探索與自然界相遇時,他不能自已地感受到奇妙、奧秘、美麗和理性,這裡我們看到理智經驗、美感經驗和宗教經驗的結合。當愛因斯坦深度探索自然界時,他儼然感受到真理與美麗的結合,和似乎指向某種萬物的神秘根源。那些沒有這類經驗的無神論者,可與那些「不能聽到天體的音樂」的人作類比。(Goldman 1997, p. 5) 


一切都是比喻?

有些人認為當愛因斯坦提到宗教和上帝時,只是用比喻的方式指涉自然界的秩序與定律,和它們所顯現的統一性,沒有其他含義。這種詮釋或許並非不可能,但就著本文所提供的文本證據而言,並不顯得合理。理由簡列如下:

假若「宗教」只是指自然秩序,為何「科學缺少了宗教是跛腳的」呢?「跛腳」指的是一種行動能力的缺乏,但自然秩序只是認知的事情。

宇宙宗教感不單指「自然界的秩序」,更包括「把宇宙當作一個有意義的整體經驗」,但為何自然秩序一定有「意義」呢?單用科學理性,又如何能「把宇宙當作一個有意義的整體經驗」呢?經驗(如與萬化冥合)而不是去思考。

愛因斯坦不單提到「宇宙的理性」,更提到「這理性所微弱地反映並由這世界所揭示的心靈(the mind revealed in this world)。」很明顯,這理性秩序和那心靈可以區分,並且後者更終極。

愛因斯坦與布伯對話時提到「上帝如何創造這世界」,自然律本身是內在於世界,又如何能從外在創造世界呢?

單純是針對自然定律,「一種狂喜式驚訝」真的是合宜的反應嗎?不是,要回應的是自然定律的和諧所揭示的超越智慧!這也與另外提到的“reason incarnate in existence”吻合。

其實愛因斯坦最清楚解釋深刻宗教情懷時,提到「某種我們不能參透的存有的知識,最深刻的理性與及最輝煌美麗的彰顯」,這些都不能等同單純的自然定律,而與一般對終極存有的描述吻合。

結論:愛因斯坦與靈性

愛因斯坦並非宗教的敵人,宗教與科學不單沒有衝突,「宗教感」更可與「更深刻的科學心靈」吻合!這種圖晝實在與道金斯(Richard Dawkins)那類科學主義者的說法大相徑庭。在踏入廿一世紀之際,愛因斯坦被美國《時代》雜誌選為「世紀風雲人物」:「作為這世紀的最偉大思想家、一個逃避壓逼而奔向自由的移民和一個政治的理想主義者,他完美地體現了歷史學家認為二十世紀中最重要的事物。作為一個哲學家,他對科學和上帝的傑作的美麗同時擁有信心,他的人生展現了應被下一個世紀承傳的遺產。」(Issacson, p. 20)愛因斯坦絕不贊成人類和文化的物化,他對「所有靈性的東西都存有尊敬。」 (Einstein 1949, p. 91)他深深明白和尊重人對意義的追尋。(Goldman 1997, pp. 109-10)指導人生的不應是功利的目標(如舒適和快感) 而是超越的事物:「在我路途上不斷給我亮光,並給我新的勇氣去快樂面對人生的理想,就是大寫的真善美。」(Einstein 1949, p. 2)

他承認單靠科學是不足以指導人生的,因為它不能完全滿足我們的靈魂! (Goldman 1997, p. 108)基本問題在於:「科學 …不能創造目的,它更不能夠把這些目標內化在人類心裡;科學頂多能為某些目的提供實現的途徑。然而那些目的本身是一些有崇高道德理想的人所構想的。」(Einstein 1993, p. 2)這樣看來,當一些科學主義者或狹隘經驗主義者以科學之名去掃蕩靈性、宗教、崇高理想等超越事物時,愛因斯坦作為一位偉大科學家卻充分肯定這些事物的重要性,這實在是一種反諷吧!


附註:
[1] 此文大部分資料取材於我的英文專著(Kwan 2011) 的Section 9.2.4: “Scientific Experience and Religious Experience: The Case of Albert Einstein”。愛因斯坦的和其他引句都是我自己從英文原著翻譯過來的。


參考書目

Clark, R. W. 1973. Einstein: The Life and Times. London: Hodder and Stoughton.
Einstein, Albert. 1949. The World As I See It. New York: The Wisdom Library.
Einstein, Albert. 1950. Out of My Later Years. New York: Philosophical Library.
Einstein, Albert. 1956. Lettres a Maurice Solovine. Paris: Gauthier-Villars.
Einstein, Albert. 1993. Einstein on Humanism. New York: Carol Publishing Group.
Goldman, Robert N. 1997. Einstein’s God: Albert Einstein’s Quest as a Scientist and as a Jew to Replace a Forsaken God. Northvale, New Jersey: Jason Aronson.
Issacson, Walter. 1999. “Person of the Century: Who Mattered- and Why.” Time, December 31, 1999, pp.8-20.
Jaki, Stanley L. 1978. The Road of Science and the Ways to Go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Kwan, Kai Man. 2011. The Rainbow of Experiences, Critical Trust, and God: A Defense of Holistic Empiricism. New York: Continuum.